铜生锈的样子

"同学，你踩到我眼镜了。"程嘉宁慌忙后退半步，

白色帆布鞋在图书馆光可鉴人的地砖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她怀里抱着的古籍修复工具稀里哗啦掉了一地，铜制镊子在地面弹跳着滚到男生脚边。

透过散乱的刘海，她看见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捡起镊子。视线顺着黑色西装袖口往上，

掠过白金袖扣的冷光，是学生会主席顾明哲那张被校论坛评为"经院高岭之花"的脸。

此刻他薄唇紧抿，琥珀色瞳孔里映着晨光，像博物馆陈列的战国琉璃盏。"你的。

"他将镊子递过来时，程嘉宁闻到他指尖残留的雪松香。

这味道和上周在古籍修复室闻到的如出一辙——当时她整理完明代地方志，

转身就撞见顾明哲将一摞《罗马法原论》重重摔在桌上，

书页间飘落的抗抑郁药说明书被他揉成团扔进废纸篓。"谢、谢谢。"程嘉宁接过工具时，

听见阅览室门口传来细碎的议论。三个妆容精致的女生正推搡着某个穿香奈儿套裙的姑娘，

那人怀里抱着用永生花装饰的礼物盒，蕾丝蝴蝶结在晨风中瑟瑟发抖。顾明哲转身要走，

程嘉宁突然抓住他的袖口。深灰色羊绒面料下，

腕骨硌得她掌心发疼："那个......同学在等你。

"他抽回手的动作像被火燎到："与你无关。"玻璃门开合的瞬间，

程嘉宁听见香奈儿姑娘带着哭腔的告白被穿堂风撕碎。她蹲下身收拾散落的修复纸，

发现镊子边缘沾着顾明哲的体温，而自己指尖还残留着雪松香水的后调，

像暴风雪过后的松林。周三下午的古籍修复室总带着股阴凉。

程嘉宁对着显微镜调整台灯角度时，听见身后传来克制的叩门声。顾明哲站在逆光里，

黑色高领毛衣衬得下颌线愈发凌厉，只是眼下泛着失眠人才有的淡青。"程同学，

"他递来的论文选题表上写着《诗经婚恋观对罗马法继承制度的影响》，

"张教授说你是中文系最懂《诗经》的人。"程嘉宁的棉布裙摆扫过榆木工作台，

蹭到未干的浆糊。她想起上周撞见的那张抗抑郁药说明书，

SSRI类药物说明栏里"情感淡漠"的副作用像根刺扎进心里。"这里。

"她指着《邶风·静女》的刻本，"'爱而不见，搔首踟蹰'，

先秦少女约会时故意躲起来看恋人着急，

说明当时女性在婚恋中有自主权......"顾明哲突然伸手按住她正在讲解的书页。

他食指第二指节有道新鲜的伤口，

像是被什么锋利的东西划破："你每天闭馆后都在这里修书？

"台灯将两人的影子投在清代屏风上，纠缠成古怪的图案。

程嘉宁闻到雪松香里混进了碘伏味道，听见自己心跳震得耳膜生疼："勤工俭学。

""从今晚开始，"他抽走她夹在古籍里的排班表，龙飞凤舞地在空白处签下名字，

"我陪你修书。"梅雨季来临时，程嘉宁发现顾明哲的秘密。那晚暴雨倾盆，

她抱着《楚辞集注》冲进修复室，撞见顾明哲蜷缩在明代官帽椅里。

台灯将他颤抖的影子投在《罗马法阶梯》烫金封面上，药瓶滚落在地，

白色药片像凋零的玉兰花瓣。"别过来！"他嘶吼时露出被咬破的唇角，

血珠滴在真丝领带上。程嘉宁却径直走到他面前，

翻开《九歌·少司命》："'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

屈子说......""闭嘴！"顾明哲突然抓住她手腕，却在触及她掌心的茧时怔住。

那是常年握镊子留下的痕迹，粗糙的，温暖的，真实得让他眼眶发酸。程嘉宁任他抓着，

用另一只手抚过他汗湿的鬓角："上周你帮我修改的奖学金申请表，教务处通过了。

"她声音轻得像在哄受惊的猫，"顾明哲，你看得见我。"雨声渐歇时，

顾明哲把脸埋进她带着纸浆香的围裙。他哽咽着说起家族律所的期许，

说起失眠夜里啃噬心脏的恐慌，说起那天在阅览室，

其实早在她撞掉工具前就注意到——有个姑娘总在修复古籍时哼《越人歌》，

走调的旋律让他想起幼年养过的橘猫。程嘉宁摸着男生后颈微卷的发梢，

忽然读懂《郑风·野有蔓草》里那句"邂逅相遇，适我愿兮"。窗外，

被雨水洗亮的香樟叶上，初夏的蝉正在褪壳。顾明哲的体温透过薄衬衫渗进程嘉宁肩胛骨时，

修复室的老式挂钟正指向凌晨两点。他们面前摊着南宋刻本《乐府诗集》，

蝴蝶装的书页间爬满蠹鱼蛀蚀的孔洞，像被岁月灼伤的星空。"用这个。

"顾明哲从西装内袋掏出玳瑁框放大镜，金属链条缠上程嘉宁的小拇指。

他教她辨认不同朝代的纸浆纤维时，呼吸扫过她耳后新生的绒毛："宋纸多用竹麻，

迎着光能看到帘纹。"程嘉宁捏着修复针的手微微发颤。显微镜下，

顾明哲昨天留在《卫风·氓》批注旁的泪渍正在显影，晕开的墨迹里藏着个颤抖的"悔"字。

她想起今早在法学院公示栏看到的处分通知——顾明哲缺席模拟法庭竞赛，

教授用红笔在公告上画了三个惊叹号。"专心。"顾明哲突然用钢笔尾端挑起她下巴，

笔帽上的鸢尾花纹章还带着他颈间的温度，"这片书页要用染黄的楮皮纸，

记得留出0.3毫米毛边。"他的严谨在遇到《孔雀东南飞》时突然溃败。

当程嘉宁修补到"君当作磐石"那句，听见身后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

顾明哲失手打翻了明代青花笔洗，积水顺着工作台流进他锃亮的牛津鞋。

"我父亲......"他蹲在地上捡碎片时，左手无名指被划出血痕，

"他说情感是程序漏洞。"程嘉宁掏出手帕给他包扎，绢布上绣着的并蒂莲浸了血，

变成诡异的绛紫色。月光透过冰裂纹窗棂，把顾明哲颤抖的睫毛投影成挣扎的蝶。

她轻声念起《上邪》里的句子，却被他用吻堵在喉间。

这个带着铁锈味的吻像场不期而遇的梅雨，把四百年前的焦尾琴谱淋成模糊的水墨。

校庆日当天，程嘉宁在文物陈列室擦玻璃展柜时，发现了顾明哲的另一个秘密。

那件战国错金银铜鼎的铭文拓片下，

压着张泛黄的诊断书——"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病源：2008年汶川地震"。

她想起顾明哲总在雷雨天消失的袖扣，想起他档案里空白的初中履历，

想起上周暴雨夜他蜷缩在古籍库房时，呢喃的竟是四川方言的童谣。

消毒水味突然从记忆深处翻涌上来，八岁那年她在县医院闻到的也是这种味道，

母亲的白床单上开着大朵大朵的血花。"谁允许你动这里的东西？

"顾明哲的声音裹着初冬的霜气。他今天穿着庭审辩论时的定制西装，

胸前的金质校徽却别得歪斜，露出背面刻着的"慈济孤儿院2008.5.12"。

程嘉宁举起拓片上那句"子子孙孙永宝用"，

眼泪砸在展柜玻璃上："你送我的《唐风·葛生》里说'予美亡此，

谁与独处'......"她哽咽着摸到他藏在袖口的腕表，

表面下藏着的疤痕像条休眠的蜈蚣，"顾明哲，我们去看海吧。

"陈列室的电子钟突然整点报时，惊飞窗外栖息的灰喜鹊。顾明哲扯松领带，

把脸埋进她带着檀香味的发间："那年我在废墟下埋了三天，

救援队用液压钳的声音......和你现在修书的声音很像。

"初雪落进古籍修复室的铜盆时，程嘉宁收到母亲遗留的《乐府诗集》。

泛黄扉页上有行褪色的钢笔字："宁宁周岁抓周，小手紧紧攥着《木兰辞》不肯放。

"顾明哲用紫外灯检查纸张时，忽然在书脊处发现异常反光。

他小心剥离衬纸的动作像在拆一封千年情书，夹层里飘落的竟是一幅宋代花笺，

泥金小楷写着《西洲曲》的片段："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这是双钩填墨的宋代官制笺。"顾明哲的指尖在"海水江崖纹"上流连，

"当年应该是对笺，另一张可能在......"话没说完就被手机铃声打断。

程嘉宁看着助学贷款催缴短信，默默把食堂兼职表往书包里塞了塞。

顾明哲突然夺过表格撕成两半，碎纸屑落进炭火盆里，烧成振翅欲飞的鹤。"跟我去个地方。

"他给她披上自己的羊绒大衣，扣子系到最上面一颗时，